2016年2月3日 星期三

Andreï MAKINE訪問稿2

謝:在您的書裡,文化的傳承、延續似乎是透過女人、母系一脈來達成的?

馬:可以這麼說,在俄國,女人的地位十分重要,可以說比法國的女人解放得早,十 八世紀以來,俄國出了五名女沙皇;當瑪格麗特·尤瑟娜(Marguerite Yourcenar)在二十世紀成為第一位法蘭西學院女院士時,俄國早在十八世紀便有了 等同學院的女院士了。不過在《法蘭西遺囑》中的外祖母更是兩個文化的傳承人 ("passeuse")。這又讓我想起當時要認識共產制度之外世界的困難。當時用小耳朵收音機能聽到的唯一法文廣播來自中國大陸,於是我們聽到的是帶有中國口音的法文。



謝:您對「用語差異」(la différence langagière)的看法?譬如說是否連結了社會階級、性別、或文化差異?

馬:妳提到性別差異經由「用語差異」來呈現是非常有趣的解釋。在俄文中,所謂的粗俗用語、上流官方用語及文學用語間是涇渭分明的,像現今的法文世界,連在電視 上都可以聽到粗俗不堪的用語,在俄國是不可能的,書中也有書中的文學用語,區分 嚴謹,現今法文各個用語層級的分別已差不多瓦解,混淆不清,但是以往的法文不是 這樣的,像普魯斯特,雖然有時為了描寫市井小民,他會故意使用粗俗的字眼,可是 整個書寫的語言卻是相當優美有深度的。而今連政府高級首長用的語詞都像流浪漢講 的話,真是可怖,使得法文愈趨衰微,什麼都變得一樣了,平淡無味,失去了不同的 語言深度。



謝:但您那麼久沒回去俄國,現今俄文的發展可能也面臨同樣的危機?

馬:我讀過幾本當代俄文書,的確也有這種混淆不清的現象,這是很可惜的,但我想 這個現象不會持續太久,因為俄文文學語言的純粹性應該不致於讓情況惡化。我堅持區分不同等級的語言,特別是在描寫不同人物時,什麼人物用什麼語言說話,背後有 整個迥異的文化養成。



謝:這種安排就好比劇場一樣?

馬:沒錯,整個書寫就是不同語言的調度安排,像導演一樣("mise en scène")。



謝:對您來說,作家應該扮演什麼角色?

馬:我想作家是能夠驅趕死亡的人。時間流逝飛快,我們在一起共同渡過一小時,我 們便老了一小時,在一起共同渡過一天,便又老了一天,時間逝去的速度快的無法想 像。而作家卻可以創造他自己的時間,他說:等等,等等!我為你寫下這昇起的明 月,你是老或少都無關緊要,你和書中的時間同步,以我之前提及的日本俳句為例, 短短三句,為你開啟的卻是整個不同的世界,你要在這個國度停留多久都可以,明月 照常昇起,櫻花瓣永遠掉落,時間凝止了,作家扮演的便是這個讓時間靜止的角色。



謝:文學的角色又是什麼呢?

馬:差不多就是我剛才所說,但又更廣泛一些,文學讓那些不停跑來跑去、殺啊偷搶 的人們看見明月昇起,花瓣掉落,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絕美世界,進而轉變成內在智 慧。這是非常困難的。



謝:大家常用「自傳」小說這個字來歸類《法蘭西遺囑》這本書,您如何看待「自 傳」這兩個字?

馬:我不喜歡「自傳」這個說法,太自以為是了,為什麼呢?當我說「這就是我的生 活」,意味著「我知道我全部的生活」,像神一樣,但是我並不知道啊,我所有的只 是某個角度的認知解釋罷了!朋友要求你敘述一下昨天的生活,好像很簡單,沒什 麼,可是一開始敘述你會想:啊!這個可以說,那個不能說,太私密了 於是,其實 你已經「重寫/改寫」了你的昨天。



謝:在這本書中您使用了第一人稱「我」,但這個我除了是小男孩外,也是敘述者 我,也就是說這個「我」其實是「複數」的。連「時間」也不是單線進行,可以是 「反時間」(achronique)的,有記憶的時間,有法國的時間也有俄國的時間。總是不 斷變異(une altération infinie),好像在一種版本的生活之後還會有另一種。

馬:沒有錯,當你開始書寫時,你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,你的視界不一樣,說話、走 路的方式都不一樣了。當你試著回想童年時,你既不在那裡也不是現在的你,你在某 個不一樣的地方;對過去一場戀愛,當時的你可能覺得那就是我所尋找最終的愛了, 現在卻反而覺得不值一提,抑或剛好相反。我們總以為過去是已經活過的部分,確定 不變,其實不然,過去自有其生命,不斷變化、不可預料。我寫《奧嘉·艾貝琳娜的罪》這本書,我想奧嘉這個想像出來的女人的時間,比想其他我真正愛過的女人的時 間還要多,我對她有更多記憶更多愛,她只是一個文字創造出來的人物罷了,卻比真實世界裡的人還要來得真實。


謝:您寫《法蘭西遺囑》這本書的動機?

馬:千百種理由背後其實只有一個真正的理由:把一個人從完全的遺忘裡拯救出來, 將他從死亡的陰影中解脫,我們無法忍受深愛的人死去,無法忍受他被遺忘淹沒,只好用書寫重塑他的生命,讓他擺脫死亡,這種神奇的力量任何醫生、哲學家、魔法師 都無法辦到,只有作家能夠。



謝:您的這本書曾獲1995年法國龔固爾及梅迪奇兩大獎,獲獎對您來說重要嗎?是否 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您的生涯?

馬:其實對一個寫作的人而言,有一枝筆一張紙最要緊,只要能有一個人讀就夠了, 一百萬個讀者跟一個人有什麼不同呢?曾有一個老媽媽由女兒陪著來找我簽名,她 說:「我今年已經九十五歲,就快要蒙主召了,能讀到您的這本書是我一生中最後的 一件樂事。」能有這樣的一名讀者余願足已。


謝:寫作對您而言就像生命一樣重要?

馬:比生命還重要。寫作能超越生命的有限、不堪,當你想及童年的時候,你的肉體 雖然仍在原地,而你卻能穿越時空,突破生命的限制。文學便是這個能使人超越時間 空間的力量。


謝:為什麼用「遺囑」(testament)這個字當作書名?

馬:就是用文字、話語來傳遞、移交、給予,使存活的後人能夠繼承、延續下去。



謝:您的下一本書?

馬:下一本書兩天後在書店上市:《生命的音樂》,Seuil出版社出版。

謝:您對年輕作家有什麼建議?

馬:好好的看,寫作是一種觀察的藝術,而不只是能寫漂亮的句子而已,要十分敏 銳。
謝:您最喜歡的作家?
馬:法國的普魯斯特及俄國作家布寧(Yvan Bounine, 1870-1953),布寧是1933 年諾貝爾獎得主。





謝芷霖





Andreï MAKINE寫作年表 1957 生於西伯利亞

1990 出版《一位蘇維埃英雄的女兒》(La fille d’un héros de l’Union Soviétique) 1992 出版《一個去職旗手的告白》(Confession d’un porte-drapeau déchu)
1994 出版《在愛河的年代》(Au temps du fleuve amour)
1995 出版《法蘭西遺囑》(Le testament français)

1998 出版《奧嘉·艾貝琳娜的罪》(Le crime d’Olga Arbélina) 2000 出版《東方安魂曲》(Requiem pour l’est) 2001 出版 《生命的音樂》(La musique d’une vi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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