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貓咪阿妹走了。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半,我將她帶到醫生那裡,陪著她到最後。前一天帶她去給醫生診查時,醫生其實已經婉轉地說可能已是末尾了,我那時才嚇一跳,認清事實。實在太快了,快得我措手不及。星期六甚至還有朋友特地來家裡看她呢,那時她也還看來好好的。其實後來回想,星期六時她已經難以控制尿尿,只是我沒把浴室地板上的水跟她想在一起,還天真的以為是前晚大漏水的遺痕。星期日我一個人在家,她突然開始時不時地叫喊,平時都很沈默的情況下,讓我覺得相當不尋常。因為感覺有異,便拿出她喜歡的雷射光線筆跟她玩,發現她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,我才警覺她可能已經看不見了。星期二醫生一見她雙眼,馬上證實。星期一我也都在家陪她,覺得她喊叫的頻率越來越大,而且有時已算嘶吼,在家裡到處遊走,焦慮不安卻又彷彿迷失。我開始非常不安,打電話約醫生看診,到了星期二早晨,發現她忽然變得全身鬆軟,沒力氣的樣子,雖然還是一直叫,但抱在懷裡,已經覺得活力漸漸離去。醫生判斷她嚴重脫水,當場為她打點滴。回家後,本來已經吃很少的她根本算是不吃不喝了,連走路都不太穩了,瘦成皮包骨的她,已經幾乎難以爬高跳下了,我盡量看到就幫忙。這時我才意識到,這真的是末尾了。整個下午抱她在懷裡,她才能安靜躺著,不慌不叫。到了晚上,開始發現我得做決定了。是繼續回醫生處打點滴?還是在適當的時候讓她好好地走?
其實在醫生說話暗示後,我問了他一般的處理方式,沒想到自己竟然當場聽著,眼淚就掉下來。回家只好上網查程序查網友的分享,這才讀到許多令人落淚心酸的留言。許多人最後悔的都是,沒能在狀況完全失控前下決心,以致家裡的貓狗在夜晚、週末找不到獸醫的時間,經歷痛苦的折磨。看到這樣的分享,我才下定決心,絕對不讓阿妹經歷不必要的痛苦。但是什麼時候才是最合適的時刻呢?我會不會太快剝奪了她的求生意志?我還希望她能好起來呀!
結果到了晚上,她已經完全軟弱無力,又不肯自己躺著,而是無力地遊晃,躲到浴室角落,我只能抱著她睡,她睡著時還安穩,只是每隔幾十分鐘一定掙扎下床衝去上廁所,她已經不太能控制尿尿了,常常來不及走到盆子裡,但她會盡全力走到浴室,保持自己的乾淨,就算都已經走不穩,甚至還會因為看不見屢屢輕碰到牆、打不開門而喊叫。後來她每次掙扎下床,我乾脆就直接把她抱進浴室,等她,促她喝水吃東西,但是她只客氣吃了兩口,水只喝一點,之後根本完全放棄,不吃不喝了。我抱著她來回浴室臥房間,整夜幾乎沒有睡,捱到早上,我明白該做決定了。九點,獸醫診所開門時間,我便打電話問醫生意見,他也誠實告知,我便決定了下午的時間。
很欣慰的是我剛好在學生的春假期間,這四天都在家,好好陪在阿妹的身邊。決定的那天早晨到下午,我有很充足的時間可以跟阿妹說話,讓她好好看看這個家,跟每一個地方道別。她到最後已經只剩下小嬰兒的力氣,依在我懷裡才能安睡,一下地連走路都是歪歪倒倒,看了令人相當不忍。
我只是覺得不可置信,怎麼才短短的四天,就走到終點了?還來不及反應,幾乎無法思考,最終就降臨了。就算早有心理準備,還是太突兀,太驚嚇。
原本並沒有想寫那麼多,卻無法自己而寫了。我也像貓咪一樣,只想自己躲起來,在隱密的角落流淚。我一點也不想跟大家訴說什麼,也不需要別人來安慰,只想靜靜一個人,療自己的傷,好好想念阿妹。十八年的貓生,竟然就這樣畫下句點。
寫那麼多,其實只是想說,貓咪阿妹,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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貓咪阿妹走了,我卻還是習慣性地,全家上下到處找她,所有她會停留的可能空間,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尋尋看看,從以前下來的習慣如此,總要知道阿妹現在在做什麼,才能心安。回家時自然地要對貓咪說「我回來了!」,自然地去找她。家裡卻忽然沒了身影,沒了聲音,沒了動靜,只覺得整個家空曠無比,沒有了存在感。
我也完全沒有出門的興致,只想躲在自己的小空間,躲起來,療傷,不想見人,不想說話,也不想告訴不相干的人,阿妹不在的消息。無法體會的人終究無能領略,瞭解的人也只能隔空喊話,達不到我心,無論是哪一種反應,都只讓我覺得不值,我不想讓貓咪走了的事,成為閒聊,成為別人三言兩語就帶過的無關緊要,所以我拒說拒談,阿妹離開的心痛,只有我能體會,也只有我自己承受。沒有誰能分擔或安慰,那我寧可沈默。什麼都不說。
除了家人的群組裡留言,阿妹是家裡的一份子,當然家人得知道。其他除了非解釋不可的情況下,我其實能不說就不言不語。
我既不想在Facebook 說明,也不想跟不怎麼認識她的人講太多。幫忙照顧過阿妹、關心過阿妹的朋友當然總有一天要告訴,但是也許等我一個月吧,或者有人心有靈犀剛好問起,我會好好講給你聽,沒有特別問的話,我也不想說。我也需要一個人藏匿起來,靜靜的,像一隻不動聲色的貓,療我的傷。讓我沈默。
有一天,在我願意走出來的時候,你們自然就會讀到這些話了。有一天。然而當下,我只想回家,在空空的家裡,尋找曾經的身影。
4/30
推行李要走出家門前,習慣性想跟阿妹道別,叮囑她在家要乖乖的,要勇敢,然而只是悲傷地發現,貓咪已經不在了。半夜兩點多便從家裡坐計程車到機場,最簡陋的Roissy T3,包機機場。飛機延誤40分鐘,但其實乘客都上機已經是清晨六時,延遲一個多小時。整個機上都在睡,又冷又乾,幸好睡眠減緩了些快乾渴而死的感覺。
到了Gran Canaria,旅行異地的感覺讓我突然覺得好多了,因為我感覺家裡有貓咪阿妹在等我回去,就像以前一樣。不像待在家裡,空蕩蕩的,不管身在哪裡都反射性地尋找阿妹的身影,要跟她說話,每次都只是更無奈,再次提醒我她已經不在。身處異鄉,反而奇怪地感覺到阿妹在家,像以前一樣,靜靜守候,等我回家。
這趟旅行完全從恍惚開始,從來沒有忘東西忘成這樣。要來潛水連重要的面鏡和潛水錶都忘了帶。洗臉時發現沒辦法卸妝,連卸妝品都沒有。要去遊泳,忘了帶髮夾,還好袋子裡有備用的。還有什麼忘記的呢?肯定還有,不太重要,也就算了。接連兩天,每每想想事情,就開始失神,根本沒法專心做什麼。只能窩在床上看書,想起三天前抱著阿妹的感覺。她最後的時刻,只讓我抱在懷裡,我們一起安安靜靜相擁,好好說了些話。幸好,在最後的時刻,我能完完全全地陪著她,她不是孤孤單單承受痛苦。
黃昏累倒在床上昏睡,精神不振,晚上吃飯時突然難過起來,我一直很自責,貓咪最後幾天不對勁時,我如果早一點帶她去看醫生,會不會好一點呢?她會不會不致衰竭地那麼快?晚餐桌上,講兩句眼淚又掉下來,我不喜歡在公眾場合示弱,靜靜吃完,走出旅館散步,哀傷一下子鋪天蓋地。阿妹好像感應到似的,走著走著,竟然看到一隻漂亮的黑貓從路邊向我走來,還非常親暱地喵嗚,讓我又摸又抱,這是阿妹從天上派來安慰我的黑貓吧?這隻黑貓很年輕,吃得壯壯有活力,一摸就是阿貓的四、五倍,阿妹最強壯時也只有他的一半吧?跟著黑貓玩玩走走,前面竟然又出現一隻只有一半大的小黑貓,大小黑貓追過街,爭地盤,我們也跟著過街,安撫兩隻貓,看著小黑貓亮亮的眼睛,真覺得是阿妹在我哀傷時派來安慰我的貓咪使者,大黑貓其實也是追好玩,並不認真,爬坡再猛下,完全跟我鬧著玩的派頭,衝一衝再停下來翻肚撒嬌討摸摸,撫摸黑貓的觸感,就像以前跟阿妹玩一樣,一接觸到貓咪,之前的哀傷自然轉變成無盡的溫暖,輕盈的想念。走到大黑貓跟來的轉角,我知道他家就在附近,叫他停步,趕快回家,他也很聽話,默默跟了兩回,最後就停下來,聽我們說再見,消失在路轉角。
阿妹不要我悲傷,於是她讓其他的黑貓使者告訴我,最棒的回憶,便是我們在一起的甜蜜、親暱。永遠不要忘記這些溫柔的相處時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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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去診所領回貓咪的骨灰,放在袋子裡提著,彷彿以前等在籃子裡的阿妹,我像每一次帶她從診所回家一樣,輕輕地對阿妹說:「我們要回家家囉,阿妹!我的乖貓咪。好高興喔,對不對啊?」「回到家囉!」我把阿妹的骨灰盒放在她最喜歡待著的窗台上,像以前一樣,每天在書桌旁陪著我,踏實的感覺回轉一些,她在我的身邊,像從前一樣,睡眼惺忪看著窗外,看著我。
在Gran Canaria 潛水時,第二天的第二潛是我學潛水來最可怕的一次經驗。在水底突然莫名奇妙地無法前進,怎麼樣也游不動,強勁的水流絆住我,只得做出「有困難」的手勢,等教練游來救我。為什麼身邊的人都若無其事呢?接下來呼吸愈來愈困難,氣瓶的氣似乎迅猛減少,而我不但難以前進,甚至覺得吸不進空氣。還是撐到最後,在六公尺處停留的三分鐘簡直煎熬,我看著眼前沒事的潛水夥伴,而我卻快要喘不過氣來。終於可以浮上水面時,我是衝上去的,空氣即將用盡,我也快無法呼吸,臉色蒼白驚恐,彷如歷劫歸來。教練看到我的氣壓指針,嚇了一跳,說:「你幾乎沒空氣了呀!」我只覺頭痛欲裂,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前一天潛過的地點,發生這樣的慘況。回去旅館只覺全身力氣用盡,彷如虛脫一般,我梳洗後便倒在床上昏沈。是阿妹要告訴我什麼嗎?阿妹剛好走了一星期。失去阿妹的哀傷情緒跟著潮湧把我淹沒。已經送她去火化了嗎?當天夜裡,我清楚地在夢境裡看見阿妹,她站在陽台窗外,靜靜看著我,也許是在跟我告別。與我心靈相通的阿妹,用這樣的方式來跟我鄭重道別嗎?醒來後,我真的意識到,阿妹已經走了。她不會再回來,再也沒有阿妹在家等我了。但是阿妹走得平靜,我應該放心了。
我懷著告別的心情醒來,第三天的兩次潛水都順利無波,浮力控制沒有大問題,連難度極高的沈船址都沒有驚慌,看到炫麗的魚群,美得叫人驚嘆。不管經過怎樣的困難遺憾,生活還是要好好過下去的。
5/18
阿妹走的隔天,我便翻箱倒櫃尋找以前的阿妹照片,那是照片尚未數位化的時代,仍得一張張翻找,所幸我當時已採用APS相機,除了可以選擇照片的規格外,沖洗後也附有目錄,加快了尋找速度。自己的照片,加上別人的照片,找出後再一張張掃描成電子檔。隨後再整理已經在iPhoto裡的數位相片,把阿妹從小到大的照片,一張一張歸進專屬的檔案夾。這才發現其實阿妹留下的照片也不算少,只不過黑貓咪要拍出清晰的眼神非常難,要穩穩定住動來動去的貓咪身影也不容易,成功的相片不能算多。但是能藉由這些相片追溯阿妹的一路成長,與她一起住過的不同的屋子,經歷過的人事回憶,都跟著她一一浮現腦海,我們一起相伴了那麼長的時間,分享過那麼多的記憶哪!我來法國兩年後,阿妹就降臨在我的人生,直到現在,十八年的朝夕相處,甚至超過我與其他的家人,我們的感情怎麼能不深厚?她走了叫我怎麼能不糾結心痛?
Gran Canaria的一星期,就像是阿妹給我的療傷之旅。是她冥冥中安排的嗎?整個星期,我都與黑貓咪有約。旅館的自助餐餐廳,露天陽台區就住著一隻親人的黑貓,我喚牠「黑貓咪」,也不討吃,不貪食,只跟有緣的愛貓人摩挲,享受撫摸,非常乖巧,我只要出聲喚牠,遠遠地也會奔跑過來,彷彿已經跟我混熟了。後來幾天,不管早餐晚餐,我都會盡量坐在陽台區,摸摸「黑貓咪」,跟牠說說話。晚餐後,我會沿著聯外道路散步,走到第一天發現貓咪聚集地附近,一呼喊「大黑貓」,聽到我的聲音,第一天便相遇的大黑貓便高高興興地現身,接近轉圈讓我撫摸,還很溫順地翻肚示好。走到其他貓咪聚集地,高起的土丘上其實藏著一窩小黑貓家族,一窩玳瑁貓家族,隔一段距離的垃圾筒角落,也曾經見過白貓、橘貓和虎斑貓,但是「大黑貓」不管看到哪隻貓族成員,馬上擺出「我才是大頭目」的架勢,不留情面地追趕示威,讓其他貓咪都不敢越雷池一步,只要是「大黑貓」所在的地方,就是牠的當然地盤。只有成功逃出大黑貓監視範圍的橘貓和虎斑貓,得以近距離與我們接觸,其他黑貓家族、玳瑁貓家族都很習慣遠遠望著我們,居高臨下,悠哉遊哉,但不動聲色。每天晚上與貓咪的約會成了我們期盼的事,散步到轉角處就會忖度:啊,今晚「大黑貓」會從哪個打獵的角落竄出來呢?牠聽到我們的聲音了嗎?撫摸著「大黑貓」,跟貓咪接觸講話,某種程度安慰了我失去阿妹的心,同時也很清楚的讓我知道,這些都不是我的貓咪,阿妹與我曾經的互動,我們共有的時光,既無能類比更無法取代。阿妹才是我的貓咪,我的唯一。
5/24
前晚終於把阿妹許多的照片集中起來挑選,利用照片書的功能編輯成一本我想要的阿妹照片專輯。總算把編輯好的照片上傳,幾天後應該就能收到照片書了吧。第一次著手製作照片書,竟然是因為思念阿妹的心。我以前老是覺得旅遊照片要製成照片書,既貴又麻煩,於是就拖拖拉拉,這一回我只想趕快留下一點什麼。
因為除此外,我還能留下什麼呢?記憶說不定也會漸漸淡去,在我快要忘記很多事的時候,在我快要想不起阿妹的樣子時,我希望我至少有個依憑,可以喚醒一些過往。
其他有形的東西,我都幾乎不能留。跟獸醫處推薦的一個救援動物組織聯絡上,找時間就要把阿妹剩下的藥、餅餅、罐頭、貓砂等都捐贈出去,我相信一些老弱生病的貓,一定能用得上。其他的用品,我也都迅速整理收起來了。最好不要看到,以免整天觸景傷情。
只不過,還是維持著阿妹在的開落地窗方式,內扇大開,外扇開細縫—免得貓咪跑出去的開窗法。還是習慣性地不關浴室的門—以前那可是貓咪上廁所吃東西的地方。出門前想著到書房轉一圈跟貓咪道別,回家後先跑去看看阿妹是否一切安好。然後,才忽然發現,現在其實已經不需要再這樣做了。
星期日因為天氣預報早早預測是雨天,我便速速上網買了音樂劇Cats的票去看。模仿貓咪動作的肢體語言、舞蹈,非常有趣,整場應該也坐著許多愛貓人吧,可以確定的是,創作者一定喜歡貓,否則絕不會寫出這樣的音樂劇。明明也不是悲傷的音樂劇,結果在最後Chimène Badi演唱回想曲時,竟然聽著聽著又掉下淚,希望我家的貓咪阿妹也快樂上天堂去了,我們下輩子一定還會有見面的緣分。
我們當初,不也就是一見如故嗎?我們初見面,阿妹就直接鑽進我的外套裡,到了家,她的妹妹連動都不動,她卻很大方地開始東瞧西看,完全知道那裡將來就是她的家。從來不讓別人抱,認生得很,只有對我很溫順,只讓我抱上肩膀,揣在懷裡,連她最不喜歡的剪指甲,也仍是乖乖讓我剪。皮膚因為食物過敏抓到掉毛流血,也乖乖讓我到處擦藥。獸醫覺得她很兇,我卻驚訝得要命,阿妹只對外來的貓咪兇吧,平時不都乖乖巧巧的嗎?看來不是,個性堅強的阿妹非常認人的。她食物過敏那次,緊急帶去打針,獸醫助手突然笑出來「你們的對話...」,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之間是不斷有對話的,阿妹很委屈地喵嗚,我一定會回她「好,乖,不要怕」,可是我自己卻不覺得,直到那天,我才突然發現,原來平時我和阿妹常常都在互相對話的哪,雖然我們都不多話,但很注意彼此動靜。